□逄春阶
小说主题
酒香、酒韵是流淌在乡野小说《芝镇说》字里行间的最重要元素,以酒为核心,按家、国两条线索展开宏阔叙述,公冶家族中的老嫲嫲、公冶祥仁、公冶祥敬、公冶令枢、公冶德鸿等几代人由抵触革命,到同情革命,再到为革命而献身的传奇经历,与芝镇的革命者陈珂、汪林肯、曹永涛、牛兰芝、牛二秀才、杨富骏等国而忘家的英雄交相辉映,最终融入乡村振兴的时代洪流。
第四章风火家人
嘴里重复着“妈啊妈啊……”
看着大爷公冶令枢撅着两撇胡子张飞一样的怒容,我脑海里钉子一样楔进了个念头——身上流着亲老嫲嫲景氏的血。
大爷好酒,不喝酒还是个正常人,一喝上酒就上墙揭瓦,掀桌子,训人,有时还抡着拳头打。平时没多少大力气,一喝上酒,手劲儿就特别大。我好心好意去把他从四大爷家拖回来,不料刚扶他到他家天井里,他就狠狠地朝我的胸膛打了一拳:“打你老八这个不肖子孙!”我抱着头说:“大爷,我是老九,您打错了。”大爷继续说:“老七,你找死!”我说:“我是老九,不是老七。”大爷的拳头又抡了过来:“叫你装老九!”嗵,一拳把我的眼镜打碎了。
大爷醒来时,日头已经骑在猪圈的墙头上了。大娘晒的被子挡了窗户,屋里发黑。他一睁眼就说:“都下半夜了吧?”大娘说:“你喝上口猫尿,就成牲畜了?你看把老九打的,眼镜腿都掉了一根。”大爷梗着脖子说:“我哪戳老九一指头?我教训的是老七、老八!”就这样,我替七哥、八哥挨了顿揍。
早年的下雨天,大爷最爱跟我谈酒,我也爱听。他说他十四岁那年冬天,喝了第一瓢酒,是一满瓢啊。那是个雪天,我爷爷把他送到田雨的烧酒锅上当学徒。田雨不在家,剩下几个伙计在烧酒锅上。他们捉弄他。老伙计说,要入伙,就得喝酒。他们舀来一瓢刚酿出的冒着热气的酒,让他站在雪地里喝。他端着比头还大的瓢,嘴刚触到瓢沿儿,就感到嘴巴烧着了,鼻子烧着了,眼睛也烧着了,眉毛、头发,也都被点燃了。伙计说:“喝,大口喝。”他不敢,两手使劲捧着那大瓢,身子哆嗦得像筛糠。瓢里的酒晃荡着。一个伙计把旱烟袋搭在肩上,到墙根下拤着腰撒尿,尿浇出一个雪窟窿。伙计头扭过来,喊:“灌下去,咽下去。”他终于咬了咬牙,闭眼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咕咚,酒液入肚,就像通红的烙铁顺着肠子滋啦就烙下去了。“我感到天旋地转,脚离了地,像鸟一样,开始满天飞……我醒来的时候,两个灌我酒的老伙计在雪地里跪着,田雨拿着大烟袋,一会用烟袋锅敲敲胖伙计的头,一会又敲敲瘦伙计的头,呵斥道:‘要是把孩子灌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剥了你俩的皮!’事后睡了一小觉,我竟然浑身轻松,手脚舒坦。后来,田雨出去送酒,就带着我,让我替他喝酒。酒啊,真好!”
出家谱的那天,大爷喝上一瓶半芝镇白干,一抹嘴巴子,扛着一张铁锨,要去把四大爷铲死。大娘一把没拉住。
从大爷家到四大爷家,有一片杨树林,杨树叶子落了一地,大爷的脚呼啦呼啦地踩着杨树叶子,杨树叶子飞舞起来,*灿灿一片,日头光照得晃眼。大爷眨眨眼,弯下腰,把杨树叶子捧在手里,朝天一扬,喊:“妈啊——”他大概想到七十多年前我亲老嫲嫲领着他到浯河边穿“桲椤叶”的事儿啦。亲老嫲嫲管白杨叶子叫“桲椤叶”,他也跟着叫,穿成的“桲椤叶”长虫一样,拖拉在后面,拖回家,烧火用。
大爷往回走几步,停一停,前仰后合,折返身继续走,嘴里小声重复着“妈啊,妈啊……”
医院退休后,在老家的三间土坯房里开了中医门诊。所用的楸木药斗子,还是爷爷留下来的,是芝镇有名的木匠戴善术做的。药名都模糊了,四大爷蘸着墨汁正在把那模糊的字描一描:木通、泽泻、金钱草、丹参、云木香……
那天,四大爷午睡起来,他的徒弟正好骑着脚踏车进门,后座上带着一捆瓜蒌(栝楼)和绿秧子。近前一看,不是瓜蒌,是马兜铃。徒弟小金说,马兜铃,像瓜蒌。四大爷纠正道:“不像。瓜蒌像茧子,马兜铃呢,像乒乓球,长成了,像挂在马脖子里的响铃。马兜铃清肺降气、止咳平喘、清肠消痔。”小金赶紧拿出本子记,一手掐着本子,一手掐着笔。
我笑话小金像个小学生:“俺四大爷咳嗽一声,你是不是也得记下来?”小金结巴:“别……别……打岔!”四大爷笑着说:“不用记。你去哪里采的?”小金说:“去大昌镇牛沐岭。”
“那里有渠邱的八大景之一,叫牛沐钟声。”
四大爷手托着一颗马兜铃,看着小金说。
人上了年纪,爱唠叨。四大爷开口就唠叨到了一千多年前,那是大宋朝。
说是牛沐村村南,鲤龙河与乌鸦河交汇处,有一个大龙湾,湾里藏着一头神牛,那神牛喜欢酒,也不能说喜欢酒,是喜欢酒香。每逢中秋月圆之日,这里的百姓家家摆酒庆贺,酒味就钻到了深水神牛的鼻子里。闻着酒味儿,神牛龇牙咧嘴,醉了。那神牛的头比磨盘还大出一圈儿,头一晃,河水泛滥,村里人恨得咬牙切齿。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