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人世彷徨,你来我往,此起彼伏。
纷纷扰扰之中,季节其实还在继续。时序不因为人事而稍有改变,秋天的脚步已经走向了斑斓灿烂的顶点。
这时候,中午开了车去年检,意外得顺利。每个环节都是当下立断,没有托儿,也没有不给好处就不让过的暗示;虽然又涨价了不少,但是终究是没有像往年那样拖上半天甚至一天时间走不了。
这样时间就突然富裕了出来一段,于是一拐弯开车到了滹沱河的河滩地带。
中午的滹沱河滩地带,有不少车辆停靠在路边,那是废寝忘食的钓鱼人。他们下到深深的采沙大坑里积蓄的蓝汪汪的水边,对于那水里不确定的鱼儿,充满了本能的激情地垂着钓。
我能意识到,其实他们只是不好意思直接抛去功利主义的目的和名义,他们只是用钓鱼作为最天经地义的挡箭牌,否则就连自己也无法交代:一个人跑到野地里来既不挣钱也不做工,干什么来了呢!
然而他们的目的,至少相当大一部分目的还是要置身户外,在没有理由中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可以在季节中沐浴天风。
我是不钓鱼的,我也没有必要找那样的借口,我出来就是来看天看地看树看草看这个季节的万物凋零的。万物凋零似乎不是什么好词,那其实是人类的语感的误会,大自然在万物凋零的时候所呈现出来的美妙,一点也不亚于万物生长欣欣向荣。
如果能走到野地里的树林中一片没有多少人工痕迹的地方,这种万物凋零的美就会显现无遗。地面满是落叶,从未打扫;盛夏里杂草丛生的满满当当虫虫蚁蚁,都已经倏然而去,因为乔木灌木的叶子们一起变颜变色和遍地的掉落而露出一种疏朗的通透。苍*的金*的赤红的暗红的,所有叶子的颜色都与将盛夏的泥泞凝固住了的路面上的褐*色和谐着,好像从来如此压根如此以前没有过别的颜色一般的妥帖恰当。
踩到这样的小路上的脚步,会有叶片叶柄断裂的声响。叶子在泥土路上的小小的姿态和那姿态之下的小小的影子,为这道路从而也为这道路上的天空镶嵌上了一种空前宜人的点缀,让你既想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又不忍心再迈出去一步,你要立定了俯瞰并兼仰望眼前的这一切。比在画廊里看一幅画还要认真细致,比在婴儿面前还要小心谨慎,而且充满了同样的挚爱。
在秋天的树林里走过去,跑过去,站住了立定了坐下躺倒,靠着树干长久地长久地唱一首歌,然后就沉默沉默,欢欣地沉默……
这是秋天的树林所给予我们的宏大无边也切中肯綮的慰藉,是抹去人世的曲折回到大地深处的欢欣鼓舞,是你度过生命中的这一段时光的至为优美之处。你不仅会由衷地感叹:这样的时间地点怎么恰恰就有自己在场!
在不动声色的平常寻常之中,最神圣的光芒已经藉着秋天树林中尽善尽美的所有颜色和全部细节降临到了你的全部身心;其余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切都可以放下,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在滹沱河滩地的荒野里,我近乎贪婪地走走停停,踟蹰惆怅又欣然感怀;以自己健康的脚步踏足在这季节深处的林间草地上,走过碧绿的有深深的水汽升起的白菜地,走过碧绿的缨穗纷披的胡萝卜地,走过红了花生叶子一般的丹参地,走过棕褐色的与人齐高的蒿子地,走过沟壑纵横的沙山,遥望对岸树林中孤独地矗立着的白色楼房……
在树林和荒野里,在脚踏大地从足底渐渐升起的热量里,收获的萧疏的秋意,以及这秋意所赐予的满满地蕴藉于胸的情怀,都已经在自己这里吹起了一阵阵秋日的长风,凛凛地将人送至无我之境的高峰体验之中。
大自然总是能提供给我们远超预料的收获。
这是屡试不爽的真理,是一再应验的诗。